第一章 王府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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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也太实在了,那老太太捏我一把香菜我还没跟她算呢。”
菜贩子:“……”
我扳着指头算了半天:“他少找你一毛五啊?”
孟大妈点点头,在我一个人的前呼后拥下走了。
那菜贩子觉得有人拉他车,回头一看,说:“你要买菜啊?”
我跑上大街,眼看那菜贩子只洒了一地菜帮子,已然“芳踪杳杳”,只好打了个响指——然后我周围的一切就都变了:刚才还喧嚣热闹的大街像被冥冥中什么力量用强闪光灯闪了一下似的定格了,那一张张前一秒还流溢着丰富生动表情的脸突兀地顿在那里,显得欲说还休,身体也都凝立着,连刚才那嘈杂的噪音现在都呈现出一种单调的、被抽离了的当机声在我耳边嗡鸣。
话说那还是明朝,朱家的某位王爷带着被半发配半戍边性质来到我们这个地方,不用说,这是一位在象牙塔斗争中失败了的王爷,但他老人家贼心不死雄心壮志,刚落脚那天就宣布自己要招兵买马聚草屯粮,有朝一日当效仿成祖朱棣“靖难”典故打回北京。
但老朱问的对啊,他老人家造反的大旗还没挑起,这一层窗户纸还没捅破按理说朝廷就不应该把他怎么样。
我叫何安忆,何是何安忆的何,安是何安忆的安,忆是——回忆的忆。
我忙谦逊道:“这些跑跑腿的事我还成,大局上还得您把关,您要撒手不管我还真就抓瞎了。”
我无奈道:“我也是忠人之事,下回你跟她说清楚,大家都省事。”
其实我只是在慢慢的走。
我笑眯眯地说:“你刚才还欠那老太太一毛五分钱没找呢。”
菜贩子惊讶:“主任?”
在我的面前,摆着一杯刚沏好的,两块五一两的花茶,烟雾袅袅,一张不知道谁丢的上个月的《参考消息》,我坐在一张带靠背,屁股垫是被一圈图钉按在中央的人造革椅子里,闭目凝思,貌似妖孽。
孟大妈忽然冲进我的办公室,指着街口张皇道:“小何主任,快,快帮我截住他。”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这位王驾千岁是自己宣布自己要招兵买马的,可是二百五都知道,这种事情是不能宣扬的,所以老朱头兵没招到多少马没买来几匹,倒是招得朝廷眼珠子大眼灯似的盯着这里,老皇帝一死,二百五就成了当今圣上的叔叔,他更觉时机成熟,于是再次宣布,将于某年某日发动战争夺取皇位,把“皇帝轮流坐,一天到我家”改成“皇帝到我家,一天轮到我”,可惜老朱的舆论和保密工作做的都不是很成功,这个消息传遍京师的时候他自己手下的大将还有不知道的……
带兵的将军当时就傻眼了,他原以为老朱要么会带人跟自己拼个鱼死网破,要么自裁谢罪,他实在是没想到老朱家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我说:“他没零钱,您就拿着吧。”
我之所以拥有如此犀利精髓的思想,是因为我没事就爱胡琢磨这些东西,我比一般人闲得多。
这么一会工夫,那卖菜的已经蹬着小三轮转过了街角,我跑出办公室,孟大妈还在我身后喊:“小何主任,要实在追不上就算了……”
这明显是一种羞辱,要是有点心的人照样还得自杀,可是老朱头心宽体胖,浑不当一回事,自那以后在这一条街的范围内依旧是风生水起,因为其爵位仍在,一般地方官也不敢真把他得罪死了,几年以后这事风头一过,老朱家的人也就可以自由活动了,按菜贩子的话说,照旧是一方诸侯,但毕竟兵权政权全不在了,人家真正的望族也不怕他,偏偏老朱王爷家的人仗着自己是这里唯一的皇族还想玩弄跋扈的特权,于是争端屡起,失了势的破落王爷自然占不到便宜,好在老朱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以前还想着造侄子的反,现在又总哭天抹泪的六百里加急告御状,今天说张三打了他家的狗,明天说李四撵了他家的鸡,皇帝简直被他这个叔叔弄得要疯掉,悔不该当初心慈手软,有时候甚至恨不得当年老朱造反成功了才好……只好再下一道旨意,大体是说当地诸权贵如果是行使正当权利,可以不理会这位王爷的面子,但是王府门前谁也不得去滋生事端,否则不管有理没理一律先罪加三等。
郑重地介绍一下我吧,我叫何安忆,何是何安忆的何,安是何安忆的安,忆是——呃,这段说过了是吧?
我乐呵呵地不说话。
孟大妈一拍菜篮子:“茄子七毛五,我买三斤,给了他两块五,他就找了我两毛!”
我把头探出窗外,见一辆卖菜的小三轮刚好要转过街角离我们远去,忙问:“出什么事了?”
……
是的,所谓小何主任就是指此而来——我是一名居委会主任!
于是大军依旧兵临城下,请示的奏章回京,皇帝一看也是哭笑不得,最终还是念在朱家血脉的份上,没有把事情做绝,况且他也深知自己这个叔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就是个攒堆打群架图热闹的料,于是下旨:朱某某有不臣之心,但念其多年戍边有功,爵位不减,兵权一削到底,封地尽夺,只着其在王府大街一带可以自由活动……
菜贩子审时度势,唉声叹气道:“我算看出来了,不管你是什么主任,反正您是一方诸侯,我认栽。”他从兜里掏出脏兮兮的两毛,末了又拣了一根水灵灵的小黄瓜递给我说,“这是孝敬您的,下回您多照顾吧。”
这就等于把这一条街封成了老朱的领地,从此以后老朱也果然消停了很多,别的地方轻易是不去了,但在自己的“国中之街”里却变本加厉地跋扈起来,任你几品大员,要从这里过,文官出轿武官下马,更别说寻常百姓遭到的责难,那真是过个挑大粪的都得尝尝咸淡。这一条街就成为了整个城市的敌人。
“您分析得对,我就是运气好赶上好政策和您这样的好领导了。”
这会出来买菜的张妈李婶什么的都围过来帮腔道:“小何主任是对的,你没说清楚怪谁呀,该多少就是多少,快找人钱。”
孟大妈回头碰了碰我的胳膊满意道:“嗯,小何主任不错,能给我们百姓办事。”
你看,我的思想是多么深沉!
我捏着两毛钱回到办公室,孟大妈在那里等我,我把钱给她,孟大妈顿时叫了起来:“怎么是两毛啊?”
孟大妈心情大畅,把手往上抬了抬放在我肩膀上拍着说:“小何呀,你可以,年轻人脑子快手脚麻利,咱们居委会虽说不算政府机关,可责任也不小,国家把你们这些有文化有素质的人安排在这个岗位上,说明还是英明的嘛。”
虽然后来又经过了很多年,再加上拆迁什么的变革使这条街的恶劣血统得到了一定改善,但这里的居民依旧被本地人评为有史以来最难打交道最恐怖的种群第三位,排在恐龙和日本人后面——
这样看来,穿越小说其实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一个人拥有了两个人的回忆,或着说,两个人拥有一个回忆而已,跟我们从北京坐火车到上海一样,一觉醒来,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种环境,你还是你。
就在刚才,我就干了一件助纣为虐的事:明眼人早就算出来了,那小贩其实只差孟大妈5分钱。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几百年来这条并不起眼的大街一直被朱家人和其下人们霸占着,后来朱家人退出了历史舞台,这里甚至连最后一个朱姓人家都不见了,但这条大街仍旧坚持这它那扭曲了的自尊和骄傲,这里的家伙都自命是皇族后代,在任何历史时期这里的人都对整座城市带着强烈的排斥性和攻击性,就算无辜从这里经过的人,轻者遭白眼,重者被饱以老拳,据说八年抗战那会最严重——那会一队一队的日本兵从这条街上过,出去点数老少一个。
也正因为这样,惊慌了一早上到中午终于缓过点劲来的老朱忽然灵机一动,跑上城头理直气壮地问朝廷那位带兵的将军:“我犯什么罪了我?”
我恭敬地送老太太出去,赔着笑道:“说的是您呐。”
张妈李婶:“是啊,小何可是我们这最年轻的主任了。”
我接过钱,张妈顺手把黄瓜纳入自己的菜篮子,一边道:“他一个大男人要小黄瓜干什么?”
听这意思我要不把菜贩子追出三条街去就算“不实在”了。老太太也是懂外交词令的!
他抓抓头,惊道:“你硬是为了一毛五分钱追了我两条街呀?”
说起王府大街,那可是有历史了,我们现在每个城市都有些诸如西安路湖北路上海路什么的街道,可以看出当初刚解放建城伊始的匆忙,因为一时想不到太多的名字,所以只好拿各地地名凑数。而我面前这条王府大街从好几百年以前就叫王府大街了,那叫一个宠辱不惊安之若素。
这些人看似都被我定在了原地,其实不然,我只不过是把时间放慢了,只要你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其实还是在动的:张嫂那打自家孩子的手还在挥舞,只不过缓慢得像微风中的秋千;两个在打羽毛球的人虽然在奋力挥拍,不过那球飞到空中像只挂满沙袋的热气球一样慢腾腾;本来飞起来非常缭绕的苍蝇在我面前像只十足的呆头鹅……
是的,我可以随意把时间调慢,目前只不过是慢了十倍左右,也就是说别人的一秒于我可以有十秒那么漫长,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它调到更慢甚至完全静止,不过既然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够用了,我也就安之若素地把两条胳膊一前一后摆在胸前,把腿曲起来,装作一副小跑的样子——在别人眼里,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任何改变,张家的倒霉孩子注定躲不过他娘那一巴掌,那只羽毛球依旧快得像子弹,苍蝇也本来是缭绕的。当然,我,小何主任也就和他们一样,所以我得摆出一副跑步的样子和他们保持一致。
我一个人慢慢走过街角,在一片肃穆宁静中来到那个菜贩子三轮车后,他可能正在卖力地吆喝,不过我不知道他要喊的是什么,只能看到他大张着嘴,发出“黄……昂昂昂昂……”的声音,我抓住他的车帮,又打一个响指,嗡——的一声,秩序恢复了,人们的声音动作又都活泛起来,我听到了张家孩子的哭声。小贩喊的是“黄(昂昂昂昂)瓜一块来——”
而我,就是这堂堂王府大街的居委会主任。
这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王府大街!
我不悦道:“你这样斤斤计较有意思吗?”
可是一个连一毛五分钱都斤斤计较的老太太让你帮的忙你必须得掂量掂量,她既然已经开口了,就说明把这一毛五分钱和对你的寄托看得一样重要。
孟大妈这才嫌弃似的把钱揣好,一边往外走一边念叨说:“其实我们这些人呢,是不屑占人便宜的,下次他来我还得跟他掰扯清楚喽。”
菜贩子:“什么主任?”
回到办公室我一个劲的擦汗,我敢保证你也没想到在一个居委会也能听到这么多官场客套。
我二话没说就往外跑。
一毛五分钱,说多不多,说少……它确实挺少的,我今天穿了一双300多的康耐,按穿两年来算,一天正常磨损还五毛多呢,这鞋我只有在坐办公室的时候才舍得穿,出门就换拖鞋。
孟大妈叹息道:“我要有你这样的脑子也不至于让他骗了。”
我总觉得一个单位的人其实就是一个单位的记忆,不管媸妍美丑贫穷富贵,有记忆才有人,一个婴儿从降生到三岁呀呀学语再到三十而立,他的每一步成熟都是建立在过去那一年的回忆上的,一个80岁的老人如果没有回忆,那么他就是一个——80岁的植物人。
我只能说:“我是实在人。”
于是可想而知,到了某年某日,老朱正准备吃了早点去开誓师大会,他皇帝侄子的军队已经把整座城池围得二五八万似的了,这反还没等造就被平了。
菜贩子耍赖道:“我要就不找你这一毛五分钱呢?”